在台北都會激情、動盪的生活境遇中,有著一種極清楚地被時代多重變遷的巨輪所推動的感受。不知不覺中,突然察覺九〇年代即將過半,而前面所經歷過的七〇年代、八〇年代,一種由單純狹隘轉化到多元繁複的社會環境鉅變已經進行。不但社會型態樣貌改變,內在社會結構也質變成另一種狀況。我們幾乎是在還未及面對新的大眾性文化、海洋性的民主政治與社會發展,以及新消費的資本制度…..等衝擊的情形下,各種變化就恍恍惚惚地展開了。不論你認不認知、同不同意,這些變遷通通迅速而「過度」的發展了。身為美術工作者,尤其是關心周遭生活、對社會、環境敏感的觀察者,更是深受衝擊。很自然地會把這種新的發展帶入創作中,去尋求新鮮而真確的創作可能。
在這種社會文化背景下,我的創作一向聚焦於社會、環境中的各層現象或議題,試圖組構台灣都會式生活經驗的圖像。作品的「本文內容」幾乎都在討論社會環境的經驗與現象,捕捉個人對都會觀察、思索的各種意象。在製作作品的編組過程中,經常是先「剪裁」台灣社會上頗為泛濫的傳播媒體圖像,如商業廣告、報章雜誌標題、漫畫、流行看板…..等作為基本素材,當然也自己去街道或某特種環境拍攝資料,如施工景象、標誌…..等。接著再配以一般現成的、流行的造型色彩、符號…..等種種元素,經過絹印技法再製圖象,再在畫布上互作堆砌鋪排。創作時,同時包容中立性的、譏諷批判的或懷疑的、肯定的、冷靜的、激烈的態度或情感。各階段分別有不同比重,或者同時各種立場並列。透過編輯的造型方式,把上述生活環境各種資料對比、重疊、增減、調理後,呈現個人對都會環境的綜合感受。這些由環境中直接或間接引用的素材與符碼,經過多重體驗的集結鋪述之後,自然流露出一種本地時空所持有的氣質,雖然因多元繁複的觀點與處理過程,使圖象含有迷亂、曖昧的感覺,但至少是這社會環境某種層面的真切反映。我多年來大致是以這種「面對」的態度與策略來進行創作。而所謂的「作品」,就是旨在探討社會環境與美術創作本質(尤其是指都會意涵為前提的捕捉為探討),所進行的「還原」純粹視覺造型語言與「忽視」過度視覺性推演的編組改造過程所遺留下的「痕跡」這些存留下的「痕跡」含有此方時空氛圍的本質。
基本上,這種創作態度跟普普藝術的某些意義相關且接近。也許是台灣在長期重商,或者是解嚴後更形民主而活潑多元的演變結果,現在似乎產生普普文化的自覺或條件,人們開始談論普普藝術。當然也有可能只是單純受到美國普普作品在台北展出的影響罷了。因為台灣的社會條件與普普的條件屬不同情形。普普藝術表面上跟通俗的、本土的、商業的、現實的、應用的美術概念有關,但背後文化背景與哲學態度則有顛覆性反論的性質。普普藝術是多元意識形態美術發展上的一支樣貌。我的創作態度則與之有幾分神似。整體的台灣環境給人一種多元多面、複雜混淆的觀感。許多個體同時扮演多種異質的角色,是主宰同時也受剝削,是奸商同是善士,角色之間的屬性與價值經常矛盾。對於事件的評價也各因立場、狀況有異而互相對立。我是畫者、觀眾、評論者,也是教育工作者、消費者,作品也在各自不同的觀點下,評價有可能兩極化,種種多元對立的情況幾乎無所不在。長期互動下,近期創作就不自覺出現各階段多元對位的態度。創作過程中的「對位」態度雖不一定明確把對立留在畫面上,但細讀作品仍然可以找到線索。創作時對於純粹美術視覺效果不會過度或刻意去追求,但經過多重地、長時間的製作整理、改編後,自然累積出類似「對位法」嚴密完整的美學效果,這種非預期的造型機能,好像反而變成是一種現實的限制。這類「對位」過程之後的「錯表」差異,不是主要目的,只好感同身受,抱持擴充超越的心情來觀望後續可能了。
在這種背景下,我創作的本位其實是複雜多元的延續過程,其媒材也相當多元,除了繪畫外,還包括版畫、裝置、物體…..等形式。1977年採用較簡潔的純色平塗、建築鋼骨結構入畫。兼疊著人物、場景,已有基本的對位式風格。1982年起加入較直接個人情緒發抒的表現主義式書寫,配上生活經驗片斷、報章廣告、社會性圖象等「對位」處理,畫面強烈複雜。1985年延續這種方向,畫面更多元化、材質使用較大膽。材質使用較大膽。畫面除了多平面拼組之外,常釘上木材、廢材,實物,強調都會生活的壓力、社會意象大變革的現況。1988年的作品除了持續政治性、社會性反思之外,在材質上應用更多的現成印刷物,有分割成「二元對立」的效果。1990年則延續前面基礎,畫面符號更多元化,廣告、文字圖象、造型、色彩等分立更清楚。1992年的「城市進行式」系列與「紙上都會」系列,呈現蒙太奇式的都會共感。1993年之後對都會環境浮光掠影的探究稍多,畫面上的傳播媒體圖象採用絹印法複製,間接轉印入畫,把作品拉回繪畫範疇,各類元素拼湊排列,有紀事性涵意,色彩的運用強調都市的活力熱情。當然質這些製作方針或材質、元素上的調整是隨著環境時空轉換而逐漸變遷的,大致有基本脈絡可循。
在這1994年個展前夕,檢視多年來的創作,似乎它們就是一種美術視覺語言的研討與社會環境表象要素之間編織而成的「對位圖式」。而這走過的美術歷程,也可以算是一連串創作演變的時空「對位法」了。
二十世紀已進入最後倒數階段。全球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似乎隨著二十一世紀的逼近而產生了空前的劇變。蘇聯解體、東歐戰亂、東西德統一、南非結束了三百多年的白人統治,日本靠著戰後狂飆的經濟實力已擠身政軍大國俱樂部,傳播、科技日新月異的發展、衛星事業的發達…..等對每個人都是極大衝擊。所謂戰後對立的意識形態,似乎已經過去,再也沒有人天真地去堅持了。台灣與中國大陸在民間工商利益促使下,也有了某程度的官方接觸,此時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台灣的的確確已走到轉捩點上,而台灣各界的問題與各種訴求,幾乎同時擠上檯面,例如國家定位問題、經濟轉型、生態環境破壞、空氣汙染、交通癱瘓、族群衝突、文化迷失、倫理崩解…..等幾乎是每天新聞媒體的主要內容。台灣近數十年間的變化量,幾乎是前數百年來演變的總和。而台灣地狹人稠與悲情歷史因素所塑照成的緊張性的都會文明,不知不覺間就變成台灣現實的主體背景。此時,台灣文化相貌也受到內外、多元刺激的影響,文化藝術步入一種全然不同的新階段。我身處這個時代,自然受到這種變動的影響。對於藝術創作的態度,因而較傾向於反映當代時空的生活經驗為主要出發點。進一步說,我認為藝術是一種基本文化形式,藝術是可以作為歷史的一種「見證」的。
於是美術創作對我而言,經常是我捕捉都會意象的共感、交鳴與記錄。我把這些經由自己選擇、剪裁、調度過的都會經驗與代表都會意象的符碼,構築於畫面,企圖用這種方式把台灣當代的文化格式顯影出來。創作多年來所觸及的議題與所組構出來的視覺語彙、形式、媒材,均涉及複雜要素,是相當多元化的創作方式,茲分別略述其演變如下:1977 – 在內容上除了已注意到都會形象之外,仍兼有人物、植物等題材。畫面結構呈現單元性、有機性、形式上也已採用類似極簡主義的單色平塗法。建築物、鋼骨結構入畫是最特別的主題。
綜合上述歷年作品中的發展重點,可以明顯得知,我的美術創作,至目前為止,所企圖表現的是複雜而富有生命力的台灣都會意象,並將其多元性、超越性的共感對位圖式顯影出來。本文旨在說明我的創作理念與其學裡基礎,並談及我作品中內容和形式的關係。文中多處引用數位台灣藝評家對我作品的說明與評論,希望能對這類創作的意義與價值稍作定位。更希望本篇的整理能使自己創作理念更清晰,作為未來創作的省思與發展上的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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